來源:原創(chuàng) 作者:鄭曉江
中國傳統(tǒng)人生哲學主要以儒釋道(道家道教)為主體,它是一種以生命問題為核心,以人性論與道德論(得“道”論、佛性論)為兩翼,以成圣成賢(得道登仙成佛)為終極目標的學說體系。其根本的理論宗旨在于通過對生命本質(zhì)的求索,證明人之本質(zhì)是道德性(或與道之同一性、或為佛性),從而使人們超越現(xiàn)實的具體生活而達到生命存在的本真,并進而成圣成賢、成仙了道或成佛。
(一)儒家的安貧樂道。
孔子曾經(jīng)自道云:“飯疏食,飲水,曲肱而枕之,樂亦在其中矣。不義而富且貴,于我如浮云。”(《論語·述而》,《四書集注》本,朱熹注,岳麓書社1989年版)又曾稱贊顏回曰:“賢哉回也!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,人不堪其憂,回也不改其樂。賢哉回也!”(《論語·雍也》,《四書集注》本,朱熹注,岳麓書社1989年版)在艱苦貧乏的物質(zhì)生活中,顏回獨能保持快樂;而他人見其如此,有不勝之憂慮??鬃硬粌H生活艱難,且時常困頓,其他的人在此境況下早已是愁眉苦臉了,而孔子卻獨能樂亦在其中。這并不是說,孔顏皆自足于貧賤困境,喜歡這種十分艱苦的日常生活,而是他們將生活之狀態(tài)與生命之境界嚴格地加以區(qū)分,認為在生命的層面去“求道、得道”并能“守道”,就能獲取最大最根本的人之生存的價值,故而可樂。而日常生活中的狀態(tài)是貧還是富?是達還是窮皆無足道哉。因之,宋大儒周敦頤寫道:
夫富貴,人所愛也。顏子不愛不求,而樂乎貧者,獨何心哉?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,而異乎彼者,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。見其大則心泰,心泰則無不足,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。處之一,則能化而齊,故顏子亞圣。(《周敦頤全書》卷三,第143頁。江西教育出版社1993年9月版)
“小”與“大”之區(qū)別,正在于生活與生命之分。人是貧是富是貴是賤是生活之事,而所謂“心泰”則是生命之事。周子認為,生活中的性質(zhì)有不同,關(guān)鍵在“處之一”,即人們無論在富貴里還是貧賤中,皆能以生命之價值為重,而視生活為次;生命的滿足是最重要最根本的,生活狀態(tài)如何則是可以不必在意的。由此,人們便可在貧窮困苦的生活中保持人之精神(生命)的大快樂。
(二)道家的“與道為一”。
老子云:“營魄抱一,能無離乎?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?滌除玄覽,能無疵乎?愛民治國,能無知乎?天門開闔,能為雌乎?明白四達,能無為乎?生之畜之,生而不有,為而不恃,長而不宰,是謂玄德。”(《老子新解》楊潤根著,中國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78頁)“一”者,道也,人們?nèi)裟芘c“道”為一且不離,就能復返“嬰兒”之天真且無知無欲無為之生命之境,是謂“玄德”。人對“道”之所“德”,實際上便是將肉體感性之生活完全合一于生命中之“道”,如此,便將人的有限之生活由“道”的無窮之途徑而趨于生命存在的無限,是為“長生久視”,是為“死而不亡”。由此,現(xiàn)實的日常生活在道家哲人的眼中,也被置于次要之地位,只有那種有“道”之生活,即表現(xiàn)生命永恒之生活才是有價值的,而無生命之“道”的生活不啻如糞土一般:
楚威王聞莊周賢,使使厚幣迎之,許以為相。莊周笑謂楚使曰:“千金,重利也;卿相,尊位也。子獨不見郊祭之牲牛乎?養(yǎng)食之數(shù)歲,衣以文繡,以入太廟。當是之時,雖欲為孤豚,豈可得乎。子亟去,無污我。我寧游戲于污瀆之中以自快,無為有國者所羈,終身不仕,以快吾志焉。(《史記·老子韓非列傳第三》司馬遷著,岳麓書社1990年版,第495頁)
追求生活與生命之道合一,使莊子拒絕了“厚幣”與“卿相”之誘,寧過一種“處窮閭陋巷,困窘織屨,槁項黃馘”的生活。可見,儒道思想差別很大,但在凸顯生命價值高于和重于生活意義這一點上,兩者卻是共通的。當然,道家亦有其與儒學的不同之處。其思想雖然也以推崇人之內(nèi)在生命為主,強調(diào)人們應該“清心”、“寡欲”,但同時也十分重視人們的世俗生活,只不過道家的思想家們追求的是一種藝術(shù)化的世俗生活(實為與生命之道合一的生活)。所以,老子要求人們復返“赤子”與“嬰兒”的狀態(tài),過一種無知無欲的自然無為的生活;而莊子則要求人們擺脫一切觀念的和現(xiàn)實社會的約束,是為“無所待”之“逍遙游”——絕對的精神與行為的自由,此即與“道”合一的生活,其理論宗旨仍然是要人們透過日常生活去顯露生命存在的本真。
(三)佛教的“涅槃”
佛教與儒道的區(qū)別當然很大,但它們在視生命存在高于一切的方面則有共通之處。儒家視人之道德生命至高無上,道家視人之得“道”之生命為最高;佛教則把人們實現(xiàn)“涅槃”的不生不死之永恒生命當作人生最高追求。佛教不僅指人們的日常生活無意義皆空幻,而且認為人們的現(xiàn)實生命亦無價值,亦空幻。因此,人們必須放棄世俗的生活與生命,趨于“涅槃”之境,此時此地,人們的生命獲得了最高價值,生活也臻于最大的意義——是為不死不生之永恒幸福?!队涡薪?jīng)》云:“佛為海船師,法橋渡天人。亦為自解結(jié),渡岸得升仙,都使諸弟子,縛解得涅槃……戒定慧解上,唯佛能分別,離苦而化彼,令斷生死習。”(《佛教十三經(jīng)》駱繼光主編,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)可見,儒佛道三家都強調(diào)對人的世俗生活必須有所規(guī)范和限制,當然,程度是完全不同的。儒家以禮儀規(guī)范來克制人們?nèi)粘I钪械姆N種欲望,但不否定人們的日用庸常的意義;道家以“無為之道”為人們生活的核心,要在使人之生活藝術(shù)化和美學化;而佛教則以清規(guī)戒律來窒滅人們世俗的追求,要求人們放棄生活返歸生命。一為入世,一為遁世,一為出世,但卻都表現(xiàn)出以光大人之生命(此生之生命與來生之生命)存在而貶抑人之世俗生活的品格。
(四)道教的“福祿壽”。
至于中國本土生長出的道教,則又與儒佛道有所區(qū)別,它主要是沿著道家不拒絕世俗生活的路子走下去,從“保身全生,以盡天年”、“自然無為”、“逍遙之游”、“神人真人仙人”等等觀念發(fā)展成一種極為關(guān)注普通百姓之日常生活的宗教系統(tǒng)。簡言之,道教以求人間之“福、祿、壽”為宗旨,創(chuàng)設出一整套的儀式、法術(shù)、神仙系統(tǒng),包括內(nèi)丹外丹等等。所以,與儒、佛、道家的觀念皆只重人之生命不同,中國道教對現(xiàn)實中人的世俗生活給予了最大的關(guān)注。但值得指出的是,中國道教并不是忽略人之生命,只是把人之生命與生活融為一體,認為人生活本身的滿足便是人生命的安頓之處和最大的價值所在,《列子·天瑞篇》云:
孔子游于太山,見榮啟期行乎成 之野,鹿裘帶索,鼓琴而歌??鬃釉唬?ldquo;先生所以樂何也?”對曰:“吾樂甚多,天生萬物,唯人為貴,而吾得為人,是一樂也。男女之別,男尊女卑,故以男為貴,吾既得為男矣,是二樂也。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,吾既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樂也。貧者士之常也,死者人之終也,處常得終,當何憂哉!”孔子曰:“善乎,能自寬者也。”(《諸子集成·列子注》,上海書店1990年版)
“常”與“終”實為世俗生活中所現(xiàn)之“道”,一個人只要是在生活過程中安于所處,足于所獲,便能夠遠離憂愁獲得快樂。不過,《列子》一書仍有著濃厚的道家氣息,后演變成《沖虛至德真經(jīng)》,成為了道教的經(jīng)典。道教的宗旨就在于從求得人們世俗生活快樂與幸福出發(fā),運用咒法、符錄法、齋醮、內(nèi)外丹、“服氣”、導引、辟谷、房中術(shù)、行善修德等等,來使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皆成為有福之人、有祿之人、有壽之人,甚至“白日飛升”,成仙了道。這些世俗生活上的極至狀態(tài),在道教思想家看來,也就是人之“性”與“命”的最完善的境界。
可見,在中國古代漫長的歷史時期發(fā)展而出的儒、釋、道(道家與道教),在人生問題上,既有相同的地方,亦有相異之處。不過,在思路上則基本上有二種類型:儒家、釋家、道家皆重生命安頓生命本真生命超越,而道教則重生活的快意與幸福,這可以說是儒家釋家道家和道教在人生哲學上最重要的分水嶺之一。由此,二類不同的觀念存在著一定的相斥性。不過,中國文化最顯著的特色亦是其優(yōu)異之處,就在于她的融會貫通性,四種最為主要的思想資源在漫長的歷史發(fā)展中既相斥亦相合,既互為批評又相互吸收,從而形成了燦爛輝煌的中國傳統(tǒng)人生哲學,并對傳統(tǒng)社會里的中國人產(chǎn)生了極大極廣極深的影響。
如果做一價值的分析,則可以看到,在中國傳統(tǒng)人生哲學中,儒佛道(家)皆偏重于“生命”存在而比較地忽略人們?nèi)粘5母行?ldquo;生活”;而道教則偏重于人們感性的日常生活而忽略了人內(nèi)在生命的存在面。應該說都有其優(yōu)長的方面,亦有其問題的一面。如果我們將目光從古代轉(zhuǎn)向現(xiàn)代,會發(fā)現(xiàn)在生命與生活的問題上又出現(xiàn)了另一方面的偏向:與中國傳統(tǒng)儒釋道所堅持的生命高于和重于生活的觀念相反,人們大多傾向于、埋首于、專注于物質(zhì)性的感性生活而忘懷了生命的層面,從而常常出現(xiàn)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價值的危機。